楊忠衡樂譚---樂評集

木心

再現音樂生命原力的即興．談普雷特涅夫的音樂邏輯 文／楊忠衡 有些景觀是「動態」才有意義的，好比變幻多端的晚霞、潮起潮落、乃至春耕秋收的一年四季。這些景觀若光靠畫片窺看片刻神采，是無法明瞭背後生命意涵的。非得經過長時間觀察及思量，才會得到其中真趣。 我嘗以為，近代許多古典演奏者讓人覺得乏味的原因，在於他們只懂得賣命臨摹某一景舊觀，而不知音樂所以動人，在於透過流動音符，再生瞬息萬變的生命原力。同時，這種「再現生命」是有別於「標新立異」的，二者間有微妙差距。「標新立異」是刻意按己意去扭曲音樂，表現出的不過是變形的側照；而「再現生命」則是悠遊在作品構成的小宇宙中，尋求時新又新的無窮樂感。 好比波哥瑞李奇與普雷特涅夫的差別。前者彈奏的蕭邦、貝多芬、莫札特，很難想像不是經過長時間精心架構、匠心雕琢。無怪乎波哥句句斟酌，數年磨得一曲；普雷特涅夫則是閒散瀟灑，彈指間的即興，或得自當晚氣候、或得自前樂句的氣息起伏。音樂不是「做作」，而是順勢而生，融合既有音符及與時變異的人事時地因素。這就是活的音樂。 「即興」與「永不重複」，確是自霍洛維茲以降，不少俄系大師崇尚的理念。然而恰當的即興並不是簡單事，它並非漫無頭緒的隨興，而是得先抓到作品根底的邏輯性。好比一則精妙無比的數學函數，有變數與常數。不管注入何種即興變化，只要符合作品精神邏輯，運行出來的音樂就會正確而有生命力，也就讓人聽得興味盎然，百遍不倦。 早先聆聽普雷特涅夫的音樂，震懾於其鋪陳樂曲結構的能力，以及千變萬化的音色變化。其樂一如其人，外表靜如一泓深水，動起來卻能做出無所不至的效果。極強、極弱、極速、極緩，看似信手捻來，實則劇力萬鈞。一曲聽罷，只覺見地獨到、精采非凡，並不感極端或匠氣。原因是他的音樂像太極拳，順著樂曲的勢，借力使力，不採個人主義的偏頗。如同武術表演，剛柔互生、緩急相濟，最後達到完美均衡。每次出招時機或許不同，但都依循同一嚴密邏輯。而這種邏輯性，則是要聆聽多場不同演奏才能體悟，反覆聆聽唱片則不易領會。 儘管如此，個人覺得普雷特涅夫所忠實的，還是「純音樂」，也就是音符自己能展現的效果。我不曾聽過他賣力刻畫標題音樂所要描述的故事，也不曾為了忠實某作曲家在大眾心目中的固定形象，而去調整指觸下的邏輯。只要他認為效果好，極粗暴的巴赫和極柔情的貝多芬都是可能嚐試的。所有戲劇感、個性，都透過音樂邏輯性自動產生。所以我們可以說，他的音樂最即興，也最忠實，不要靠表象來論斷。 今次演出的曲目巴赫─布梭尼《夏康舞曲》、貝多芬三十二號奏鳴曲、蕭邦第一、二號詼諧曲是他最近在紐約卡內基廳首演的同套曲目（DG已發行CD）。有別於演奏協奏曲時的拘束，他保持一貫「邊想邊彈」的輕鬆，採取更寬幅的揮灑，時而激亢、時而如獨白般極靜默、內斂。但都維持一貫晶瑩剔透的音色、引人入勝的技巧。由於這套曲目從唱片到現場，我有較多次連續聆賞的機會，也就花更多心思在解讀他對作品邏輯性的分析。也許有人堅持外相是美，但從其音樂，我更覺得生生不息、流轉的生命力，才是最可貴的物外之美吧。 台中場演畢，到後台致意。 「怎麼樣？和昨天完全一樣的曲目（香港）？」他問。 「不，完全不一樣。」我回答。 「怎麼不一樣？」 「想法不一樣，今天比較抒情。」 「唉，我還有好幾場，曲目都一樣。」他故作無奈。 「我知道你會彈得不一樣，」我說：「你自己講的。」 他吸著煙笑起來，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