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群人、那段时光和那把吉他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当然,是上个世纪了!那时候,我们生活简单但充满渴求,囊中羞涩但自信从容。现代人喜欢用一句话描写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那年我十三岁,有点“水”,但肯定还没“火焰”。也许,正是那群人让我的思想中开始迸发了点点火种!
我生活在南京的城南。像很多历史悠久、曾经辉煌过的古都一样,城南总是贫穷百姓的栖息地。那时我的性格比较内向、孤僻,学习成绩平平,不好也不坏。放学后除了在家半生不熟的翻看五十年代出版、竖排繁体、破旧发黄、价格五万元人民币一本的世界名著外,就是跟在邻居大孩子后面四处瞎逛,偷着抽烟,看人家打架。这些大孩子当时被叫做“社会青年”。后来1984年国内发生了席卷全国的治安治理运动,光是我们住的那一幢楼里就抓了四个,后来再也没见过,据说都被送到西北边疆了。
我的父亲在其同龄人中算是有点艺术追求的,平时没事吹吹口琴、拉拉手风琴、唱唱“桑塔露琪亚”、“三套车”什么的。可是我这个儿子偏偏连这点“艺术细胞”也没有!我小时候父亲曾经花了半天时间教我学唱那首《火车向着韶山跑》,也没唱出个调调来!后来基本放弃了教我唱歌或学习乐器的念头。
直到八三年冬季的一天,父亲在夫子庙邮局门口的电线杆上看见一幅巴掌大的招生广告,黄纸红字,西班牙古典吉他培训班招生。在那个年代,吉他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可不是个什么正规乐器,非主流,靡靡之音的代表,成分不好,革命队伍里是没有吉他的位置的。作为那个年代的“文化小资”,父亲对吉他是非常喜爱的。直到现在家里还保存有百代公司解放前出版的夏威夷吉他胶木唱片。兴冲冲的回来告诉我这个喜讯,让我去学。我,没什么感觉,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好,不过也没反对,第二天就木木然的跟着父亲去报名了。
新街口洪武路旁一条小胡同里,挤满各种“违章搭建”的老式小院子,带雨棚的破旧木板院门,一间搭建了阁楼的房间,里面放满椅子,墙上是黑板,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生着小火炉,很温暖,这就是我们的教室。过了一会,老师攀着小楼梯从阁楼上下来,国字脸型,头发长而蓬松,稍带倦意但挂满笑容,话语不多,略带青涩,举止舒缓,彬彬有礼,这就是我的吉他老师,吴道义,我国吉他大家吴子彪的弟弟。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位艺术家的近距离接触,当时说不清同我以前接触的人有什么不同,但感觉焕然一新。
父亲喋喋不休的和吴老师说了许多,我也没记住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父亲拉起我的手给老师“你看,他的手指很长,应该适合弹吉他!”。事情就这么定了。报名成功,花了十八块钱买了一把“红棉”吉他,钢丝弦的,老师特地嘱咐,学琴初期只能用钢丝弦。还交了十几块钱学费,在我的记忆中,在后来的两三年里,连这一次,一共只交过两次学费。
从此,我算是找到了一个比较正式的爱好。学吉他的第一年里几乎没弹过什么“有名字”的曲子,整天是卡尔卡西N首练习曲、渐进曲什么的,大多只有编号,零星的只不过给个奏鸣曲、进行曲之类的学名,很单调、很枯燥。一开始,每次上课回家后,父亲总是很感兴趣的凑过来想听听他期望中的优美吉他旋律,可是很令他失望。有时候我会说“听,这是一首圆舞曲”,他听了半天后说了句“不像!”。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吉他绝不止如此!在我当时的意识中,这就像功夫电影里的演的,要想学到绝世武功得先练几年扎马站桩、砍柴挑水什么的。我们知道,绝大多数初学吉他的人正是在这段索然无味的时间里退却的。每次上课的时候,老师会拿出一台盒式录音机播放塞戈维亚、叶佩斯等人演奏的吉他曲给大家听,而且还不断讲解其中的演奏技巧,听到精妙之所在,心旷神怡、抓耳挠腮。
自从我开始学习吉他后,除了留长发、穿喇叭筒牛仔裤、抽烟等之外,在学校里我又多了一项“罪状”——“啊!竟然还弹吉他!”。当时我在城南的二十七中上初二,班主任是一位中年女性,名字叫涂剑华,多么富有革命精神的一个响亮名号!她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走廊上把我们叫住,然后翻开衣服的口袋底,查看有没有烟丝。当她听说我在“玩”吉他,如临大敌,赶忙找家长谈心,当得知是我父亲怂恿和授意的之后,终于将我归入到“不可再教育好”的群体中了。正因如此,本人才得以荣升学校当年“十大坏蛋”之列。
不过,也有得意的地方。首先是追女孩时多了一件利器。你想想,长发飘飘(学钟正涛),叼根香烟(雪峰牌,每根价值人民币三分钱),一条发白但裤脚一定得有须须的牛仔裤(仿刘文正),头朝下肩背一把吉他,《踏着夕阳归去》,这个形象,在那个文化匮乏的时代,对女孩的杀伤力该有多大吧!学校里的已经看不上了,外面的阿姐小妹才是潜在目标。若干年后,正儿八经想谈女朋友时,在电话里现场直播一首《爱的罗曼史》,对方死活不信,以为是放录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真人登场时,就等着那一声惊叹吧!已经成了十之七八了,故事也就可以开始了。
自打我学了吉他后,在居住的小区里大小也算个名人了。那时每到夏天,楼下都会横七竖八的坐满乘凉的人。古典吉他,声音不大,又不是弹唱,所以老少都还能接受。要是谁有哥们来了,都会把我叫下去弹琴。多个话题之余,也显摆一下本小区居民的高素质。没过多久,竟然有人提出跟我学琴了,到他们家一看,竟然也买了吉他,倒茶递烟之间,他们也逐渐忘却了那个经常用球踢破人家窗户被人家嚷嚷着到家里告状的调皮孩子了!
在我记忆中,几乎没怎么上大班的课,刚开始不久,吴老师就让我跟小班学习。小班成员同老师之间的关系既是师生也是朋友。小班经常在一起的大概有五六个人。一位个子很高的留着八字胡的像是大师兄,吴老师不在的时候由他来指导。还有一对是兄妹俩,哥哥英俊,妹妹雅致。妹妹长着一张永远笑着的娃娃脸,身材修长,冬天里经常穿一件很合体的中式小棉袄,说起话来嗲声嗲气的,典型的江南女子气质。还有一位小姑娘,这是唯一比我年龄小的成员,当时大概只有十来岁,每次上课都由她留着八字胡的爸爸带着。古典吉他指板较宽,而小姑娘那么小的手竟然能很顺畅的演奏《军队进行曲》的第一声部。其他几个成员映像不是很深了。这些人中,只有一位我还记得名字,叫许平安,也留着八字胡(这群人中第三个留八字胡的)。最让我诧异的是,他有次竟然抱着一把曼陀林弹《铁道游击队》主题歌。
要说我当时的性格是多么的内向和孤僻!大家在一起练琴近三年,我竟然跟他们很少说话,很少交流,这简直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奇迹!现在想起来真是无限遗憾。每次去上课,把作业给老师演示一遍,然后老师给予讲解和指导,然后布置下次的作业,就完了。其余的大多数时间,我就是静静的坐在一角,听他们弹琴、排练合奏或聊天。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除了自己的个性问题,还有就是年龄层次相差较大,可能还存在代沟。深层次看,可能还有点自卑,因为他们每人琴弹得都比我好,懂的都比我多。当然,作为一个听众,收获也不少,也能学到很多知识、技巧以及了解到许多自己从没听说过的趣闻轶事。
有次,许平安给大家侃他和另一位学员去金陵饭店应聘吉他演奏师的经过。考乐理时,考官竟然让他们在30秒内顺畅的弹出降B小调的音阶,而且六根弦必须全部用到。我一听头都晕。哪知他的意思是给他们考这个简直是看不起他们,太简单了!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但当时又不好意思问。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豁然开朗,终于明白当年许平安为什么大呼简单了。那时,吴子彪老师也经常来给我们讲课,此外他还经常请音乐学院的老师来给我们讲乐理、和声、配器等知识。这些课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听天书,云里雾里。虽然听不懂,但感觉特良好,心底有一种附庸风雅之后的飘飘然。平时又多了一些吹牛的素材。
有次某人突然挑起了一个话题“弹吉他到底是左手难,还是右手难?”,这个问题有点像“老爷爷晚上睡觉时胡子是放在被子外面还是放在被子里面?”,有点不疼不痒,半间不界,但还是引起了大家的争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好像大多数都认为“左手难”。而我自己却在心里嘀咕“都难!”。吴老师认为,对于初学者来说还是觉得左手难练一些,但当练习的曲子难度逐渐加大时,右手在曲子的表现力方面的作用明显大于左手。而到了更高级阶段,心领神会时,左手随意念走,右手随左手走,融会贯通,人琴合一,至臻化境,到那时你们就谈不上考虑什么哪只手更难的问题了!这段对话听的我是如痴如醉,心仪神往。
若干年后,某个月黑风高的雪夜,三里屯一个小酒吧里,和一群哥们渐喝渐高、神聊海侃时,我曾经杜撰过“琴法,其第一层境界,讲求人琴合一,琴就是人,人就是琴,手中寸草也是乐器;其第二层境界,讲求手中无琴,琴在心中,虽赤手空拳,却能以琴气感人于百步之外;而琴法的最高境界,则是手中无琴,心中也无琴,是以大胸怀感知一切,那便是不弹,便是琴法自然!”的“高论”。这也是为我二十多年没好好练琴所找到的理论依据之一。
作为一位掌门人,吴老师对他的弟子们是很得意的。有次,那个小姑娘去参加一个吉他比赛回来,说评委说她弹的那首《泪》错了,吴老师听她重弹一遍后很生气,大有要上门去踢馆的架势。吴老师在洪武路上经营着一家小吉他店,每次到南方进货回来,都会很得意的对几个入室弟子说,这次又到了哪个城市,和当地吉他名宿交流过,你们中任挑一位都比他们弹得好。后来,我不去到吴老师那上课了很久了,他还找了一位弹的很好的学生每周特地到我家里给我指导,这位老师好像姓陶,当时在南京衡器厂工作,后来竟然一直没和人家联系,惭愧之极!
最后一次见到吴老师,大概是在1990年左右,当时我在新街口一家老国营公司上班,有天我下楼买火柴正好遇见他来买东西,简单的聊了几句后,拱手道别,从此似水流年,音讯渺茫!
对于学吉他,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正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有的人,终其一生苦练某一乐器,其最高成就可能成为某某乐器的“演奏家”,而有的人则可能成为“音乐家”,而更甚者可能成为“哲学家”或“思想家”。而我学吉他,不是因为追求、不是因为爱好、更不是因为天赋,那纯粹是一种偶然的巧合,是一种缘分。父亲的执着再加上那年冬天里帖在电线杆上的那张小广告让吉他走进了我的生活,成了我生活里的一部分。
吉他是一件神奇而美妙的工具,虽然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没有系统的好好练习,但一有空就会抱起吉他随心率意的拨弄几下,哪怕是几个音符,也是一种心情的自然流露和调节,随即,进入无限的沉思或遐想。现在的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木讷内向的少年了,生活的历练已经让我可以口若悬河的同任何陌生人随意聊上半天,但我知道,就像有人说弗拉门戈是孤独者内心深处的吟唱一样,无论是黄钟大吕、钧天广乐,还是乡间小调、游吟短唱,只能来自于你的内心深处,别人是听不到的!
少年的青涩让我没有守住和保持当年的那份友情。多少年后,历经尘事、洗尽铅华,我才明白,那群人和那段时光在我生命中的价值所在。我的审美观、价值取向和人生态度实际上从那时起就已潜移默化的受到渲染和改变。怀念那群人,怀念那精灵之音,怀念那小破屋里围着火炉聊天的冬夜!抹不去的记忆,时隐时现,若即若离。忽然在某一瞬间,埋藏记忆深处的某些支离片段又会浮现在眼前。
“当老歌的旋律响起,我们的心在那一瞬间重回昔日,恍如隔世。过去了的一切,又可以重新再来,被忽略了的感觉,又可以细细重温。我们只有那一瞬间的恍惚可以击败时光,只有那一瞬间的恍惚可以同庄周梦蝶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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